那时我是弟弟
梅子涵
那年书店的阿姨叫我弟弟,还在橱架的角落里给我留下了一本《月亮和六便士》。
我是在下乡前两天买下《静静的顿河》的。那四本一套的书,放在书店右面那个蛮高的橱架上,我原因不明地看了它整整五年,原因不明地,总是目光就停在它那儿。整整五年,它在那个位置上没有动过,它的左边是《月亮和六便士》,所以我既记住了肖洛霍夫,也记住了毛姆。
这是一个永远安静的小书店,在我上中学的路上,它的旁边是粮店,每个月我都会跟着外祖母到这儿来买米,我背回去。
我上了三年中学,可是却在中学待了五年。后面的两年不毕业,也不上课,有的同学待在家里,有的在学校和马路上闲逛。我是属于闲逛的,这个很小的书店也是我闲逛的地方。加上上课的那三年,我也是常常逛进去,虽然并不总是买书,但是成为了习惯。这些年,我经常讲那本法国的《星期三书店》给儿童们听,讲的时候,我会想起自己走进这个小书店。那本书里的小女孩,每个星期三的下午都走进巴黎的一个小书店,坐在沙发上看漫画,对面的沙发上也总是有一个老先生坐在那儿读一本厚厚的历史书。读厚厚的历史书的老人成为她童年的星期三情景。
我们那个时候的书店不开架,也没有地方坐,我们是站在柜台的外面看橱架上的书。我很想请营业员把《静静的顿河》拿下来给我看看,可是不好意思。因为我只是想翻一翻,没有准备买。买这一套书要好几块钱,不是想买就可以买的。
让别人拿下来给我看,可是又不买,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有一次,我还是看着橱架上的《静静的频河》的时候,女营业员突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取下了一本放在我面前,然后退后一步靠着橱架,看着我,虽然没有什么笑容,但是目光和气。她一定是记得我,看见我总是远远地看它。一个人,目光和气地看着别人,可能比笑容满面更令人安定。
我很意外,就急急忙忙地翻了一下书,记住了一个叫格里高利的人物名字,记住了哥萨克和文字里的一点儿词句感觉,那词句感觉和家里有的苏联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不一样,那时,都叫苏联小说,不叫俄罗斯小说。
可是我没有买,不好意思地把书放回原处,说了声“谢谢阿姨”,就赶紧走了。
《星期三书店》中的老先生每个星期三下午来,到书架前取下那本历史书看,看得很缓慢。他已经很老了,没有把书买下来,但是又希望读完。这情景,不但看漫画的小女孩看见,年轻的女营业员也看得清清楚楚。
再过两天我就要下乡了。妈妈给了我钱,让我买所需要的日用品,还剩了一些钱,所以就又逛到这儿来了。
她正坐在那儿打毛衣。我说:“阿姨,我要买《静静的顿河》。”她立刻放下毛衣,站起来,把四本一起取下来,掸了掸书上的灰,放到我面前。我没有翻看就付了钱,她用印着“新华书店”几个字的纸拦腰把书包了一圈,递给我,好像是对我,也好像是对站在另一边的男营业员说,放在这里几年了,放也放老了,总算卖掉了。
男营业员说,正好你明天退休,你欢送它,它也欢送你。
他们就哈哈笑起来。
我看看她,心想,以后来就看不见她了。
我从书店走出来,回家去。听见她在后面喊我:“弟弟!”上海的大人,尤其是女性的大人,喜欢喊男小孩“弟弟”。
我停下来,转过身。她说:“弟弟,旁边那本书,我帮你放在下面橱里了,在角落里,你如果以后要买,就对他说,我也会跟他说的,只有一本,卖掉了就没有了。”
“《静静的顿河》也没有了,是吗?”“没有了,只有一套。”
放在下面橱里角落的就是《月亮和六便士》。
《星期三书店》里,到了圣诞节前一天,老人又来看书,可是那书不在架子上了。他问年轻的女营业员:“是卖掉了,是吗?”
营业员说:“是卖掉了。被人当作圣诞节礼物买走了。”然后她从下面的橱里取出一个包扎好的漂亮礼物,递给老人,说:“爷爷,圣诞节快乐!”
她买下了那本历史书送给老人。
阿姨是以另一种方式为我包扎好,藏在一个角落里,心意都暖和,因为我在看《静静的顿河》的时候,也一直都看《月亮和六便士》。她看见了我的看。
下乡的十年里,度过着另外的生活感觉,竟然没有想去买那本被藏在角落里的书,后来等我想起这事,书店已经不在了。粮店也不在了。只有我的想起还在。
我一直纳闷的是,在我们不上学的那个年代,苏联小说、英国小说,其实是不可以出现在书店的,但是它们怎么一直在那儿呢?我搞不大懂。
(有删改)
书店的经历:我对橱架高处的外国书充满了向往——①——下乡前我终于买了一套《静静的顿河》——②
《星期三书店》的情节:小女孩在书店总能遇到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老人 老先生在书店缓慢地阅读历史书——③
①那四本一套的书,放在书店右面那个蛮高的橱架上,我原因不明地看了它整整五年,原因不明地 , 总是目光就停在它那儿。(“原因不明地”在这里间隔反复,有什么作用?)
②那词句感觉和家里有的苏联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不一样,那时,都叫苏联小说,不叫俄罗斯小说。(这句话看似多余,能否删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