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丝洛娃出庭受审
列夫•托尔斯泰
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但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阳光和煦,青草又到处生长,不仅在林荫道上,而且在石板缝里。凡是青草没有锄尽的地方,都一片翠绿,生意盎然。桦树、杨树和稠李纷纷抽出芬芳的粘稠嫩叶,菩提树上鼓起一个个胀裂的新芽。寒鸦、麻雀和鸽子感到春天已经来临,都在欢乐地筑巢。花草树木也好,鸟雀昆虫也好,儿童也好,全都欢欢喜喜,生气蓬勃。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那种使万物趋向和平、协调、互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统治别人的种手段。
就因为这个缘故,省监狱办公室官员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昨天接到的那份编号盖印、写明案由的公文。公文指定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以前把三名受过侦讯的在押犯,一男两女,解送法院受审。其中一名女的是主犯,须单独押解送审。八时,监狱看守长走进又暗又臭的女监走廊。他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憔悴、鬟发花白的女人,身穿袖口镶金绦的制服,腰束一根蓝边带子。这是女看守。
“您是要玛丝洛娃吧?”她同值班的看守来到一间直通走廊的牢房门口,问看守长说。
值班的看守哐啷一声开了铁锁,打开牢门,一股比走廊里更难闻的恶臭立即从里面冲了出来。看守吆喝道“玛丝洛娃,过堂去”随即又带上牢门,等待着。
牢房里传出女人的说话声和光脚板的走路声。
“喂,玛丝洛娃,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看守长对着牢门喝道。
过了两分钟光景,一个个儿不高的年轻女人,身穿白衣白裙,外面套着一件灰色囚袍,大踏步走出牢房,在看守长旁边站住。这个女人脚穿麻布袜,外套囚犯穿的棉鞋,头上扎着一块白头巾,显然有意让几绺乌黑的鬟发从头巾里露出来。她的脸色异常苍白,仿佛储存在地窖里的土豆的新芽。从囚袍宽大领口里露出来的丰满脖子,也是那样苍白。她那双眼睛,显得格外乌黑发亮,虽然有点浮肿,但十分灵活。其中一只眼睛稍微有点斜视。她挺直身子站着,丰满的胸部高高地隆起。她来到走廊里,微微仰起头,盯住看守长的眼睛,现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看守长刚要关门,一个没戴头巾的白发老太婆,从牢房里探出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来。老太婆对玛丝洛娃说了几句话。看守长就对着老太婆的脑袋推上牢门,把她们隔开了。牢房里响起了女人的哄笑声。玛丝洛娃也微微一笑,向牢门上装有铁栅的小窗洞转过脸去。老太婆在里面凑近窗洞,哑着嗓子说:
“千万别跟他们多罗唆,咬定了别改口,就行了。”
“只要有个结局就行,不会比现在更糟的。”玛丝洛娃晃了晃脑袋说。
“结局当然只有一个,不会有两个。”看守长煞有介事地摆出长官的架势,显然自以为说得很俏皮。
老太婆的眼睛从窗洞里消失了。玛丝洛娃来到走廊中间,跟在看守长后面,急步走着。他们走下石楼梯,经过比女监更臭更闹、每个窗洞里都有眼睛盯着他们的男监,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已有两个持枪的押送兵等着。坐在那里的文书把一份烟味很重的公文交给一个押送兵,说“把她带去”
那押送兵是红脸,有麻子,他把公文掖在军大衣翻袖里,目光对着那女犯,笑嘻嘻地向颧骨很高的楚瓦什同伴挤挤眼。这两个士兵押着女犯走下台阶,向大门口走去。
大门上的一扇便门开了,两个士兵押着女犯走到院子里,再走出围墙,来到石子铺成的大街上。
马车夫、小店老板、厨娘纷纷站住,好奇地打量着女犯。有人摇摇头,心里想:“瞧,不像我们那样规规矩矩做人,就会弄到这个下场!”孩子们恐惧地望着这个女强盗,唯一可以放心的是她被士兵押着,不能再干坏事了。一个乡下人卖掉了煤炭,在茶馆里喝够了茶,走到她身边,画了个十字,送给她一个戈比。女犯脸红了,低下头,嘴里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女犯察觉向她射来的一道道目光,并不转过头,却悄悄地斜睨着那些向她注视的人。大家在注意她,她觉得高兴。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清爽些,带有春天的气息,这也使她高兴。不过,她好久没有在石子路上行走,这会儿又穿着笨重的囚鞋,她的脚感到疼痛。她瞧瞧自己的双脚,竭力走得轻一点。他们经过一家面粉店,店门前有许多鸽子,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没有人来打扰它们。女犯的脚差点儿碰到一只瓦灰鸽。那只鸽子拍拍翅膀飞起来,从女犯耳边飞过,给她送来一阵清风。女犯微微一笑,接着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长叹了一声。
(《复活》第一章,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