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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
汪曾祺
①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风格。
②我的家乡高邮在京杭大运河的下面,我小时候常到运河堤上去玩。我读的小学的西面是一片菜园,穿过菜园就是河堤。我的大姑妈的家,出门西望,就看见爬上河堤的石级。这段河堤有石级,因为此地名“御码头”,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运河是一条“悬河”,河底比东堤下的地面高,据说河堤和墙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的街道房屋。我们几个同学,可以指认哪一处的屋顶是谁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风筝,风筝在我们的脚下飘。城里人家养鸽子,鸽子飞起来,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几只野鸭子贴水飞向东,过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见野鸭子飞得高高的。
③我们看船。运河里有大船。上水的大船多撑篙。弄船的脱光了上身,使劲把篙子梢头顶在肩窝处,在船侧窄窄的舷板上,从船头一步一步走向船尾,然后拖着篙子走回船头,欻的一声把篙子投进水里,扎到河底,又顶着篙子,一步一步走向船尾。如是往复不停。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长而极粗,篙头如饭碗大,有锋利的铁尖。使篙的通常是两个人,船左右舷各一个;有时只一个人,在一边。这条船的水程,实际上是他们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种船多是重载,船帮吃水甚低,几乎要漫到船上来。这些撑篙男人都极精壮,浑身作古铜色。他们是不说话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为长年注视着流动的水,故目光清明坚定。
④看打鱼。在运河里打鱼的多用鱼鹰。一般都是两条船,一船八只鱼鹰,有时也会有三只、四只,排成阵势。鱼鹰栖在木架上 , 精神抖擞 , 如同临战状态。打鱼人把篙子一挥 , 这些鱼鹰就噼噼啪啪 , 纷纷跃进水里。只见它们一个猛子扎下去 , 眨眼工夫 , 有的就叼了一条鳜鱼上来——鱼鹰似乎专逮鳜鱼。打鱼人解开鱼鹰脖子上的金属的箍(鱼鹰脖子上都有一道箍,否则它就会把逮到的鱼吞下去),把鳜鱼扔进船舱,奖给它一条小鱼,它就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又跳进水里去了。有时两只鱼鹰合力抬起一条大鳜鱼上来,鳜鱼还在挣蹦,打鱼人已经一手捞住了。这条鳜鱼够四斤!这真是个热闹场面。看打鱼的、看鱼鹰的,都很兴奋激动,倒是打鱼人显得十分冷静,不动声色。
⑤我们有时到西堤去玩,我们那里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边。湖通常是平静的,透明的。
⑥黄昏了 , 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 , 又渐渐变成紫色 , 很深很深的紫色 , 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 , 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
⑦闻到一阵阵炊烟的香味,那是停泊在御码头一带的船上正在烧饭。一个女人高亮而悠长的声音:“二丫头——回来吃晚饭来——”
⑧像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常爱说的那样,这一切真是一个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