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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阅读Ⅱ
文本一:
泰山风光
吴组缃
①下午两点钟,我的老朋友来找我,约我去泰山玩。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寂寞古城中,这是我唯一的一位老朋友。
②多天没出门,一到街上,情景有点两样,窄狭的石板街路上,来来往往挤满了一种乡下人。他们的样子打扮都大同小异:干枯的瘦黑脸,深色的棉衣,有只穿一件黑布棉袍的,有戴毡帽的,有戴瓜帽的,帽上、衣折上,都堆着一层黄色的尘土,有些没戴帽,裸着一头缟色头发(间或还有拖着辫子的);有些老年的,焦黑的口唇盖着一丛蓬松黄胡子,要是仔细看,胡子上,也是沾着一层灰……他们的眼眶深陷,放着钝滞呆板的暗光,脸是板着的,严肃而又驯善,在街上挨挨挤挤地走着,每一个步子都跨得郑重且认真,他们也不笑,也不说话,除非在货摊上买东西论价的时候。
③这是一条城中唯一的大街,排着一些门面低矮狭浅的古老店铺。店铺大都是京广洋货铺,店铺的门口有货摊子,有的是店老板特意为他们设来应市的,有的是别的小本货贩摆设的。货摊种类不同,主要都以小孩玩具为主,铜质的小锣小铛,泥制蝗哈巴狗,柳条编的元宝小篮,木头大刀——都用红绿颜料涂得很花哨。除了这一类丑陋粗劣的土货外,那些京广洋货铺门前的摊子上却摆着另外一种玩具,小汽车、小飞机、皮球、洋娃娃……一些又精巧又古怪的橡皮或赛璐璐的玩意儿。对于这类东西,他们很少过问,顶多也不过站着看一回。这时候那贩子连忙把发条开足,那小小东洋佬就卖命地“咯嗒!咯嗒!”翻起杠子来。看的人松开板着的丑脸,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牵一牵衣裳角,走了过去。
④这条古旧的大街,平常给我的印象就是个灰黑色。现在堆上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灰黑色的衣着,灰黑色的神情,——使我忽然觉得连空气阳光都变得灰黑色了 。
⑤转了几个拐,出了大街,来到岱庙跟前。岱庙是靠着城墙再套一道小城墙,所谓大圈套小圈,宛如北京的紫禁城,外墙上平列着三道大门,三道甬路直通到里面,大门口,甬道旁,满都是上面说过的那种货摊,货摊中间的窄路上满挨着上面说过的那种灰黑的人。
⑥岱庙里面一片锣声,鼓声,喧哗声,灰土飞舞。
⑦空场上东一堆西一堆,有耍把戏的,有卖西洋景的,有唱“托傀儡”的,有说书的,有摆弄刀枪卖跌打损伤狗皮膏药的。……围成这些圈子的,也大般就是那些灰黑色的乡下人。我和朋友随便挤进了一个大圈子,圈子中间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戴一副古式墨晶眼镜,握着一把黑油纸折扇,敲着手心,正在那里说得唾沫乱飞,这人身前没案桌,上面没布篷,不像说书的。围着的听众,都一个个挺着脖子,聚精会神。有的独自点着头,有的愣着两只钝滞的眼睛,无不深深受着感动,五体投地地悦服。我仔细倾听,那人一口济南腔,说得斯斯文文:
⑧“……诸位伯叔兄弟,有一分善行,有一分善报;有一寸善心,有一寸善果。就譬如今天,小弟代表敝社同人在这里和诸位宣说这番道理,不想诸位一个大子。这地下的书还要奉送,不取分文。俺不是个疯子吗?俺不是个傻子吗?……请诸位想想……”
⑨我挤进一步,踮起脚跟,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这才看见那地上四个小石头平平正正压着一张长条白布,上写道:“山东济南崇善社宣讲团。”旁批黑字:一边是“大难将临”,一边是“善者得福”。字旁密密圈着红圈。脚下又有一块布巾,上面堆着两迭黄面线装小书,书名《万善同归》。
⑩“这是怎么一个玩意儿?平常倒没见过似的。”挤了出来,我问我的朋友道。
⑪“什么玩意儿?”朋友很熟悉地答道,“很简单的一个玩意儿,一些已经‘得了福’的富绅阔佬慈心大发,弄起这么个鸟社花钱雇了些人到处宣善,免得老百姓不安分,自造罪孽。现在这里是泰山娘娘的香火盛期,各地农民都来朝山敬香,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
⑫朋友说着话,把我带进一座芦席棚里,棚子的四壁,上上下下密密丛丛挂着大红大绿的画子:麒麟送子,八仙,关二爷看《春秋》,富贵有鱼,招财进宝之类,另外还有歪脸歪嘴的胖娃娃,驼背扭腰的四季美人。那些人物无奇形怪状,带着浓重的设色,给人一种浑身得痛楚的强烈刺激。
(有删改)
文本二:
①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的第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赋予现代散文以明晰的理性精神,为彼时彼地处于“纤弱”之风困扰中的中国现代散文注入雄沉之气。与一贯正宗的“言情”散文表现出重大区别的:一种寓主观情感于客观描写之中的艺术方法,一种在以往散文中少见的“史家风范”。
②因此,我们才读到“毫不夸大,毫不虚饰”的“社会实录”式的一系列散文作品。《离家的前夜》中的丈夫,《柴》中不谙世事人生的孩子,《泰山风光》中的出游者,他们都是真实的作者的形象,却不是文章的中心,不再担负表现个人情感的重担,而只是担当起一个叙述者、旁观者的角色,娓娓道来,留下一大片思想的空间任由读者驰骋。
③重视人物形象的塑造,并为此倾注全力,构成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的另一个显著特征,也成为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在开拓创新之路上取得的最为引人瞩目的艺术成就。所有故事的叙说几乎都不可能离开人物。人物的描写是吴组缃20世纪30年代散文创作一切理论的最终落脚点。他认为:“人是一切的主……散文和小说本来都是写人的。”
(摘编自傅瑛《历史转折关头的探索与创新——吴组缃30年代散文创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