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路遥
就在当晚村里各种人对高加林回村进行各种议论的时候,刘立本的老婆和她的大女儿巧英,却正在立本家一孔闲窑里策划一件妇道人家的伎俩……第二天一大早,立本的大女儿巧英提了个筐子,出了村,来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附近打猪草。这地方并没有多少猪能吃的东西,巧英弄了半天还没把筐底子铺满。巧英实际上并不是来打猪草的,她要在这里进行她和她妈昨天晚上谋划过的那件事。两个糊涂的女人,为了出气,决定由巧英在今天把回村的高加林堵在这里,狠狠地奚落他一通!因为今天上午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在这附近的地里劳动,因此在这个地方闹一下最合适。到时候,田野里的人就都会过来看热闹;而且很快就会在大马河上下川道传得刮风下雨!把他高加林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这件事昨天晚上母女俩谋划时,被巧玲在门外听见了。有文化的高中生进去劝母亲和姐姐千万不要这样,说到时人家不会笑话高加林,而丢人的反倒会是她们,但两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却把她臭骂了一通,弄得巧玲当晚上跑到学校另一个女老师那里睡觉去了。巧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不像做姑娘时那般漂亮了,但仍然容貌出众。每逢跟集上会,竟然还有一些远地的陌生小伙子以为她是个姑娘,就倾心地向她求爱;她立刻就用农村妇女最难听的粗话把这些人骂得狗血喷头。和两个妹子不大一样,她从里到外都把父母的一切全盘继承了,有时心胸狭窄,精明得有点糊涂;但心地倒也善良,还有一股泼辣劲儿。眼下这行为纯粹是一肚子气鼓起来的。现在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猪草,一边留心望着前川道的公路,心里盘算她怎样给高加林制造这场难看。她一直脸色阴沉,撅着个嘴,早已经像演员一样进入了角色。她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大妹子巧珍!她穿一件朴素的印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脚上是她自己做的布鞋;头发也留成了农村那种普通的“短帽盖”。她一切方面都变成一个农村少妇了,但看起来似乎倒比原来更惹人亲,更漂亮。巧珍的脸上既没有通常新婚妇女那种特别的幸福光彩,但也看不出不久前那场不幸给她留下的阴影。“你到这儿干啥来了?”巧英问妹子。“姐姐,快回!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呀!”巧珍扯住巧英的袖口说。“什么事笑话我哩?”巧英愚蠢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好姐姐哩!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睡着。今早上,我跑到咱家里,把妈妈数说了一番,她也觉得不该;然后我就来……”“你真是个受罪鬼!”巧英打断了她的话,一下子恨得牙咬住嘴唇,半天不言语了。过了好一会,她才愤愤地说:“高加林不光辱没了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可!”“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巧珍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的事!”说着,把手里的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狠狠把膝盖一抱,像一个粗野的男人一样。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把头抵在姐姐的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治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巧英一下子心软了。她一只手上去抹自己眼里涌出的泪珠,另一只手摩挲着巧珍的头,说:“珍珍,你不要哭了,姐姐知道你的心,姐姐不了……”她停了半天,突然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心里知道你还爱他。唉,这坏小子要是早叫公家开除回来就好了……现在可怎办呀?我看得出来,这坏小子实际上心里也是爱你的,说不定他还要你哩,可现在……”“不!”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结婚了。再说,我也应该和马拴过一辈子。马拴是好人,对我也好,我已经伤过心了,我再不能伤马拴的心了……”巧英又长出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吧。我也就回呀……”说着就站起来拿筐子。巧珍也站起来,问:“你公公在不在家?”“在哩。怎啦?”巧英问。“是这样的,我昨晚还听巧玲说,公社可能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一个教师。加林回来一下子又习惯不了地里的劳动,我想看能不能叫他再教书。马拴是校管委会的,他昨晚上说马店村有他哩,说他一定代表马店村去给公社说。咱村里你公公拿事,我想拉你一块去求求明楼叔,让加林再去教书。你在旁边一定要帮我说话,你是他的儿媳妇,面子比我大……”巧英惊讶地张开嘴、望着妹妹怔了半天。她一条胳膊挽起筐子、过来用另一条胳膊搂住巧珍的肩头,说:“那咱们回,妹子,你可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节选自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的最后一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