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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秦腔记忆(节选)

陈忠实

在我最久远的童年记忆里顶快活的事,当数跟着父亲到原上原下的村庄去看戏。

我已记不得从几岁开始跟父亲去看戏,却可以断定是上学以前的事。我记着一个细节,在人头攒动的戏台下,父亲把我架在他的肩上,还从这个肩头换到那个肩头,让我看那些我弄不清人物关系也听不懂唱词的古装戏。可以断定不过五六岁或六七岁,再大他就扛架不起了。我坐在父亲的肩头,在自己都感觉腰腿很不自在的时候,就溜下来,到场外去逛一圈。及至上学念书的寒暑假里,我仍然跟着父亲去看戏,不过不好意思坐父亲的肩膀了。

同样记不得跟父亲在原上原下看过多少场戏了,却可以断定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看的戏种叫秦腔。知道秦腔这个剧种称谓,应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离开家乡进西安城念中学以后,我13岁。看了那么多戏,却不知道自己所看的戏是秦腔,似乎于情于理说不通。其实很正常,包括父亲在内的家乡人只说看戏,没有谁会标出剧种秦腔。原上原下固定建筑的戏楼和临时搭建的戏台,只演秦腔,没有秦腔之外的任何一个剧种能登台亮彩,看戏就是看秦腔,戏只有一种秦腔,自然也就不需要累赘地标明剧种了。这种地域性的集体无意识就留给我一个空白,在不知晓秦腔剧种的时候,已经接受秦腔独有的旋律的熏陶了,而且注定终生都难能取代的顽固心理。

在瓦沟里的残雪尚未融尽的古戏楼前,拥集着几乎一律黑色棉袄棉裤的老年壮年和青年男人,还有如我一样不知子丑寅卯的男孩,也是穿过一个冬天开缝露絮的黑色棉袄棉裤,旱烟的气味弥漫不散;伏天“忙罢会”的戏台前,一片或新或旧的草帽遮挡着灼人的阳光,却遮不住一幢幢淌着汗的紫黑色裸膀,汗腥味儿和旱烟味弥漫到村巷里。我在这里接受音乐的熏陶,是震天轰响的大铜锣和酥脆的小铜锣截然迥异的响声,是间接许久才响一声的沉闷的鼓声,更有作为乐团指挥角色的扁鼓密不透风干散利爽的敲击声,板胡是秦腔音乐独有的个性化乐器,二胡永远都是作为板胡的柔软性配乐,恰如夫妻。我起初似乎对这些敲击类和弦索类的乐器的音响没有感觉,跟着父亲看戏不过是逛热闹。记不得是哪一年哪一岁,我跟父亲走到白鹿原顶,听到远处树丛笼罩着的那个村子传来大铜镑和小铜镑的声音,还有板胡和梆子以及扁鼓相间相错的声响,竟然一阵心跳,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种渴盼锣鼓梆子扁鼓板胡二胡交织的旋律冲击的欲望激起了。自然还有唱腔,花脸和黑脸那种能传到二里外的吼唱(无麦克风设备),曾经震得我捂住耳朵,这时也有接受得颇为急切的需要了;白须老生的苍凉和黑须武生的激昂悲壮,在我太浅的阅世情感上铭刻下音符;小生和花旦的洋溢着阳光和花香的唱腔,是我最容易发生共鸣的妙音;还有丑角里的丑汉和丑婆婆,把关中话里最逗人的语言作最恰当的表述,从出台到退场都被满场子的哄笑迎来送走……我后来才意识到,大约就从那一回的那一刻起,秦腔旋律在我并不特殊敏感的乐感神经里,铸成终生难以改易更难替代的戏曲欣赏倾向。

还有一次难泯的记忆。这是“四人帮”倒台不久的事。西安城里那些专业秦腔剧团大约还在观望揣摩文艺政策能放宽到何种程度的时候,关中那些县管的也属专业的秦腔剧团破门一拥而出了,几乎是一种潮涌之势。他们先在本县演出,又到西安城里城外的工厂演出,几乎全是被禁演多年的古装戏。西安郊区的农民赶到周边县城或工厂去看戏,骑自行车看戏的人到傍晚时拥满了道路。我陪着妻子赶过20里外的戏场子。我的父亲和村里那几个老戏友又搭帮结伙去看戏了。到处都能听到这样一句痛快的观感:“这才是戏!”更有幽默表述的感慨:“秦腔到底又姓秦了!”这种痛快的感慨发自一个地域性群体的心怀。“文化大革命”禁绝所有传统剧目的同时,推广10个京剧“样板戏”,关中的专业剧团和乡村的业余演出班子,把京剧“样板戏”改编移植成秦腔演出,我看过,却总觉得不过瘾,多了点什么又缺失了点什么。民间语言表达总是比我生动比我准确:“这是拿关中话唱京剧哩嘛!”还有“秦腔不姓秦了”的调侃。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的经济状况初得改善,便买了电视机,不料竟收不到任何节目,行家说我居住的原坡根下的位置,正好是电视信号传递的阴影区域。我不甘心把电视机当收音机用,又破费买了放像机,买回来一厚摞秦腔名家演出的录像带,不仅我把包括已经谢世的老艺术家的拿手好戏看了个够,我的村子里的老少乡党也都过足了戏瘾,常常要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才能满足越拥越多的乡党。我后来又买了录音机和秦腔名角经典唱段的磁带,这不仅更方便,重要的是那些经典唱段百听不厌。大约在我写作《白鹿原》的四年间,写得累了需要歇缓一会儿,我便端着茶杯坐到小院里,打开录音机听一段两段,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是一种无以言说的舒悦。久而久之,连我家东隔壁小卖部的掌柜老太婆都听上了戏瘾,某一天该当放录音机的时候,也许我一时写得兴起忘了时间,老太太隔墙大呼小叫我的名字,问我“今日咋还不放戏?”我便收住笔,赶紧打开录音机。老太太哈哈笑着说她的耳朵每天到这个时候就痒痒了,非听戏不行了……在诸多评说包括批评《白鹿原》的文章里,不止一位评家说到《白鹿原》的语言,似可感受到一缕秦腔弦音。如果这话不是调侃,是真实感受,却是我听秦腔之时完全没有预料得到的潜效能。

我看过、听过不少秦腔名家的演出剧目和唱段,却算不得铁杆戏迷。不说那些追着秦腔名角倾心倾情胜过待爹娘的戏迷,即使像父亲入迷的那样程度,我也自觉不及。我比父亲活得好多了,有机会看那些名家的演出,那些蜚声省内外的老名家和跃上秦腔舞台的耀眼新星,我都有机缘欣赏过他们的独禀的风采。然而,在我久居的日渐繁荣的城市里,有时在梦境,有时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眼前会幻化出旧时储存的一幅幅图景,在刚刚割罢麦子的麦茬地里,一个光着膀子握着鞭子扶着犁把儿吆牛翻耕土地的关中汉子,尽着嗓门吼着秦腔,那声响融进刚刚翻耕过的湿土,也融进正待翻耕的被太阳晒得亮闪闪的麦茬子,融进田边沿坡坎上荆棘杂草丛中,也融进已搭着原顶的太阳的霞光里。还有一幅幻象,一个坐在车辕上赶着骡马往城里送菜的车把式,旁若无人地唱着戏,嗓门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甚至拉起很难掌握的“彩腔”,在乡村大道上朝城市一路唱过去……

秦人创造了自己的腔儿。

这腔儿无疑最适合秦人的襟怀展示。

黄土在,秦人在,这腔儿便不会息声。

(有删改)

随我一起读

如果说题目是文章的“眼睛”,那么其中的关键字词应该是眼睛的“波光”与“情感”。

本文题目中“记忆”一词,犹如徐志摩《再别康桥》文题中的“再别”,犹如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文题中的“消逝”,演奏着作者情感的主旋律。

“记忆”贯穿全文:

“我已记不得……我记着一个细节……父亲把我架在他的肩上,还从这个肩头换到那个肩头,让我看那些我弄不清人物关系也听不懂唱词的古装戏”——这是记忆中的叙述。“我起初似乎对这些敲击类和弦索类的乐器的音响没有感觉,跟着父亲看戏不过是逛热闹”——这是记忆中的感受。

这是记忆的“起点”——对“秦腔”的初知。

“记不得是哪一年哪一岁……听到远处树丛笼罩着的那个村子传来大铜锣和小铜锣的声音,还有板胡和梆子以及扁鼓相间相错的声响,竟然一阵心跳,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种渴盼锣鼓梆子扁鼓板胡二胡交织的旋律冲击的欲望潮起了……大约就从那一回的那一刻起,秦腔旋律在我并不特殊敏感的乐感神经里,铸成终生难以改易更难替代的戏曲欣赏倾向。”

这是记忆的“继续”——对“秦腔”的启蒙。

“还有一次难泯的记忆……民间语言表达总是比我生动比我准确:‘这是拿关中话唱京剧哩嘛!’还有‘秦腔不姓秦了’的调侃”“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的经济状况初得改善……听一段两段,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是一种无以言说的舒悦……非听戏不行了”。

这是记忆的“终点”——对“秦腔”的认知、热爱。

本文作为回忆性文章,行文紧紧围绕着“记忆”两字,有详有略,有描写有记叙,有介绍说明,有阐发议论。

作者调用了多种手法写“记忆”,尤其是记叙中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议论,如“点睛”之笔,给读者以启发。

如:“这种地域性的集体无意识就留给我一个空白……而且注定终生都难能取代的顽固心理。”又如:“这种痛快的感慨发自一个地域性群体的心怀……多了点什么又缺失了点什么。”

作者在调用多种手法写“记忆”后,又再现了行文时的“联想”与“想象”。

文章第7段中“眼前会幻化出旧时储存的一幅幅图景”,成了文章中“记忆”的最后定格:“一个光着膀子握着鞭子扶着犁把儿吆牛翻耕土地的关中汉子”“一个坐在车辕上赶着骡马往城里送菜的车把式”。似乎是在描述场景,又似乎是在描绘作者自己。

这就是“秦人”,这就是“秦腔”,这就是“我”。

文章结尾三段,独句成段,融入了抒情、议论,总结全文,写出了作者对秦腔的深刻感悟。

读思结合

(1) 根据文意,下面分析正确的一项是(    ) A. 父亲的点拨,使作者逐渐找到欣赏戏曲的门径,进而形成自己的戏曲欣赏倾向。 B. 作者认为,京剧“样板戏”改编移植成秦腔,少了点什么,让人觉得不过瘾。 C. 文中写听秦腔名家演出录音的回忆,表现了作者对秦腔的迷恋,也反映出作者与秦地百姓的真挚情意。 D. 作者创作《白鹿原》的灵感,由秦腔而激发,因此评论普遍反映其中似有秦腔风韵。
(2) 如何理解文章第5段中“秦腔到底又姓秦了”这句话的含意?
(3) 结合全文内容,联系你的生活积累和体验,谈谈你对“黄土在,秦人在,这腔儿便不会息声”这句话的理解与认识。(不超过100字)
【考点】
对文本进行个性化阅读和有创意的解读; 分析文体特征和表现手法; 体会重要语句的丰富含意; 理解概括文本主要内容; 筛选并整合文本信息;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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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阅读下面的诗歌,完成下面小题。

再别康桥

徐志摩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1) 对这首诗内容的理解,不恰当的一项是( ) A. 开头一节点明“再别”,连用三个“轻轻的”形成轻柔而优美的旋律,把读者带入一种欣喜乃至礼赞的意境中。 B. 第二至四节,诗人用“金柳”“艳影”“青荇”“榆荫下的一潭”“彩虹似的梦”等一系列色彩鲜明的意象描绘康河的美景,抒发眷恋之情。 C. 第五、六两节,诗人的情绪先是由舒缓转向激昂,想“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接着跌落回离别的现实,两个“沉默”表达了诗人无尽的惆怅。 D. 最末一节,以两个“悄悄”紧承上一节的“悄悄”和“沉默”,而且与首节遥相呼应,但诗人的情绪已由淡淡的忧郁变得更加惆怅与伤感了。
(2) 对这首诗艺术特色的解说,不恰当的一项是( ) A. 本诗向读者展现了康桥的秀丽风光。在形式上四行一节,错落排列,字数相近,回环呼应,体现诗歌的建筑美,体现新月派的诗歌主张。 B. 诗歌韵式上严守二、四押韵,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优美的节奏契合着诗人感情的潮起潮落,有着一种独特的审美快感。 C. 诗中比喻用得颇为精到,如将“河畔的金柳”大胆地想象为“夕阳中的新娘”,使无生命的景语,化作有生命的活物,温润可人。 D. 诗人通过动作性很强的词语,如“招手”、“荡漾”、“招摇”、“揉碎”、“漫溯”、“挥一挥”等,以动衬静,表现画面的静态美。
诗歌鉴赏 普通
3.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特别陶醉于那一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艳影倒映在康河的波光中,让人生出热烈纯真的爱恋。徐志摩爱恋康桥,就像爱恋自己梦里的新娘,____缱绻。而康桥里什么最像新娘呢?只有那河畔夕阳下的垂柳。垂柳____,枝条细长,迎风摆荡,顺光看去犹如新娘飘逸秀美的长发,逆光看则如新娘头上那块柔美的红盖头。如此天才的想象,只属于徐志摩。北大未名湖畔的垂柳,其实也____,不知何时能遇到自己的徐志摩?

我的家乡有一条清亮如练的淦河穿城而过,河畔的垂柳总是让人“相看两不厌”。虽然广场上有____的花草,身形妖娆的名木,但都不及河边的那些垂柳富有韵致。疏浚河道后,河水比以前更加清澈明亮,站在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底的水草一如徐志摩笔下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1) 下列在文中括号内补写的语句,恰当的一项是(   ) A. 河畔的垂柳,像身着盛装的新娘,被夕阳染成金色 B. 像身着盛装的新娘,那是河畔的垂柳,被夕阳染成金色 C. 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是河畔的垂柳,像身着盛装的新娘 D. 河畔的垂柳,被夕阳染成金色,像身着盛装的新娘
(2) 依次填入文中横线上的词语,恰当的一项是(   ) A. 情谊    蓊蓊郁郁    风姿绰约    数不胜数 B. 情意    蓊蓊郁郁    蒲柳之姿    数不胜数 C. 情意    葱郁浓密    风姿绰约    美不胜收 D. 情谊    葱郁浓密    蒲柳之姿    美不胜收
语言文字运用 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