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刘白羽
天是晴了。漳河暴涨的洪水,却并未因此落下去。波浪在阳光下一闪,便哗的一声抛掷过去了。特别是在山谷里,洪水发出吓人的“轰隆——轰隆——”的声响。半夜,我的隔壁,有着关于这水吼的对话。起先,是一个浓鼻音的老人在说:“你听!蛟在叫呢。你听听这声音,水,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哪里有什么蛟,这是迷信!”这响亮的喉咙也没说出涨水的来由。
我却信任了那浓鼻音的人,水,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因为我确定他一定是这河岸上的老住户,他的经验一定可靠。第二天,天刚亮,我跑到隔壁去,进去叫醒炕上的人,却只一个。他是那样愕然,他的眼光是那样警惕……忽然,他用明朗而干燥的声音无意地扫了我一下:
“你来干什么?”
“我想找那个老大爷,问一问今天水可落得下去,可过得河。”
他一口回绝我:“白想!”然后挥挥手,露出他心意的烦躁。
他很轻蔑地唾了口沫水,伸手去搔脚,我才发觉那只脚由厚厚白布包扎起来。我看他已经感觉到我的注意。他有点惶惑,暧昧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机警地扯开去:
“枪……这半天不响了。……”
突然门外一阵气喘声,谁破门而入。是那浓鼻音的瘦小的老人,他急急挥着手说:“躲一躲吧!从夏店来了鬼子兵,还有二十里!”
后有追兵,前有万恶洪水,这怎么办?经过一阵急促摆布,老人示意只有我能帮助他搀扶他那病脚的儿子。对老人家这种信任,我真是衷心感谢,便伸手去搀扶那青年人。他却怀疑似的退缩一下说:“你不要跟着我们白跑路吧。”我真想捶他一拳,但我正需要这农民来掩护我自己,只好耐心扶他走。我觉得这年轻农民真是讨厌,他总要摆脱我似的,仿佛他知道现在我需要他们掩护。他是故意和我作难了,这是一个农民和一个抗日军人的关系吗?我心里渐渐地也怀疑起来,我想他也许是对我不利的坏分子吧。这警觉的触角的确触痛了我。这样,我几次去触摸我那光滑滑的手枪柄,准备他万一危害我,我就使用枪膛里的第一颗子弹。不过当远处沉闷的雷一样的炮声响一下,我从那青年的眼珠里看出一种异常的表情——他仇恨,震怒,而不是普通农民的惶惧。我又觉得这是很熟悉的一种眼色。这时我们三个随着犬牙般嵯峨的白垩岩降下一条深谷,到一个路口,往里去是深深的灌木林,前面是漳河浮满白泡沫的河面。我们三个歇息在一块石头上。老人担心地望着横搁在他膝头的伤脚,一面叹息地摸着那老而闪着泪水婆娑的小眼说:“这样三天两头躲来躲去。你的脚几时好呢?”一面把一个小白纸包递给青年人。谁知道这护士一样的殷勤反而引起这伤者的暴怒,冷冷地把药合在两手心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我摘下帽子,揩了把汗,预备离开他们。我问:“你们知道×支队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老人答复我:“五天前渡河的。”
一阵风搜索似的掀着我的头发,突然,我藏在帽檐里的一只布片哗的一旋,落在青年人那只好脚的跟前。
我急忙伸出一只手去捡,一只手去抓枪。一仰头,仿佛望见山崖上垂着的一朵野花,他从早晨时时刻刻对我很凶狠的样子,倏地,给那甜蜜蜜的微笑遮住了。他和蔼地用那只大手抓着我:“你是同志……”我们两人互相看着,笑了出来。
老人说:“好!你们都是一家人……”
原来我赶不上大队伍,换了便衣躲避到这荒村里来,最怕有坏分子去报告,因为背后敌军正在追踪我们,便将臂章摘下来藏起了。
“我也是×支队的。”那响亮的声音如同吹响的银笛。
“你?……”我一下蹦起来。
“是啊!你不信!我是七连的通信兵。夏店火线上挂了花,那天,大队伍过河,把我托给这个老大爷!”
我一扭身,激动得眼窝酸了一下,把脖颈伸到老人面前:“他不是你的儿子?”
老人伸手抓了几下胡须摇摇头,莫名其妙地指着搁在膝上的脚说:“上药吧!”
“哈——我来!”那个同志自己弯过身来解着白布带。忽然,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却咬着牙忍耐疼痛,好笑似的说:“我先前对你这陌生人总有点怀疑,我怕你跟来……万一你发现我,你会怀疑的,是吧,那我和这老大爷……”
“我也是这样推测你。”我在伸手替他往布上敷药。
一阵芳香的气息从泥土里吹过来,一簇簇星似的黄花在那儿绽嘴微笑。他舒适地倒在老人的怀里。
一九四一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