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翅老人
加西亚·马尔克斯
大雨连续下了三天,贝拉约夫妇在房子里打死了许许多多的螃蟹。刚出生的婴儿整夜都在发烧,大家认为这是由于死蟹带来的瘟疫,因此贝拉约不得不穿过水汪汪的庭院,把它们扔到海里去。苍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海滩的细沙在三月的夜晚曾像火星一样闪闪发光,而今却变成一片杂有臭贝壳的烂泥塘。连中午时的光线都显得那么暗淡,使得贝拉约扔完螃蟹回来时,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有个东西在院子深处蠕动,并发出阵阵呻吟。贝拉约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才看清那是一位年迈的老人,他的嘴巴朝下俯卧在烂泥里,尽管死命地挣扎,依然不能站起,因为有一对张开的巨大翅膀妨碍着他的活动。
贝拉约被这噩梦般的景象吓坏了,急忙跑去叫妻子埃丽森达。老人穿戴得像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几颗牙齿,他这副老态龙钟浑身湿透的模样使他毫无气派可言。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污水里。两人同他说起话来,他用一种难懂的方言但却是航海人的好嗓音回答他们。两人请来一位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她只消一眼,便揭开了谜底:“这是一位天使,只不过他太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贝拉约临睡觉前把老人从烂泥中拖出来,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并给他放上一些淡水和食物,想等涨潮的时候再把他赶走。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贝拉约家抓住了一个活生生的天使。天刚拂晓,夫妇二人就看见邻居在鸡笼前围观,毫无虔诚地戏耍着那位天使,从铁丝网的小孔向他投些吃的东西,似乎那并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是马戏团的动物。贡萨加神父也被这奇异的消息惊动了,他来到铁丝门前,想凑近看一看那个可怜的老人,在惊慌的鸡群中,老人倒很像一只可怜的老母鸡。他躺在一个角落里,四周满是围观者投进来的果皮和吃剩的早点。当神父走进鸡笼用拉丁语向他问候时,老人几乎连他那浑浊不清的眼睛也不抬一下,嘴里只是用他的方言咕哝了点什么。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翅膀的背面满是寄生的藻类和被台风伤害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样同天使崇高的尊严毫无共同之处。
俘获天使的消息不胫而走,几小时之后,贝拉约的院子简直成了一个喧嚣的市场。埃丽森达想出一个好主意,堵住院门,向每个观看天使的人收取门票五分钱。地球上最不幸的病人来这里求医:一个妇女从儿时开始累计自己心跳,其数字已达到不够使用的程度;一个终夜无法睡眠的葡萄牙人受到了星星噪声的折磨;一个梦游病者总是夜里起来毁掉他自己醒时做好的东西……在这场动乱中,贝拉约和埃丽森达尽管疲倦,却感到幸福,因为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屋子里装满了银钱,而等着进门的游客长队却一直伸展到天边。
这位天使唯一超人的美德好像是耐心。母鸡们在他的翅膀里啄来啄去找虫子吃,残疾人拔下他的羽毛去碰触自己的残缺之处,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掷石头想让他站起来,以便看看他的全身。唯一使他不安的一次是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他,因为他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可他却突然醒过来,用没人能听懂的语言表示愤怒。他眼里噙着泪水,扇动了两下翅膀,那翅膀带起的一阵旋风把鸡笼里的粪便和尘土卷了起来,这恐怖的大风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认为他的反抗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痛苦。再过些天,小镇上的人很快就被一个由于不听父母亲的话而变成蜘蛛的女孩的流动展览所吸引,于是贝拉约的院子又恢复了阴雨连绵、螃蟹满地时的孤寂。
贝拉约夫妇用这些收入盖了有阳台和花园的两层楼住宅,窗子上也安上了铁条免得天使再进来。贝拉约还在市镇附近建了一个养兔场。埃丽森达买了光亮的高跟皮鞋和很多色泽鲜艳的丝绸衣服。只有那个鸡笼没有引起注意,有时他们也用水冲刷一下,在里面洒些药水,这倒并不是为了优待那位天使,而是为了防止像幽灵一样在家里到处游荡的瘟疫。几年后,鸡笼朽烂了,不再受约束的天使像一只垂死的动物一样到处爬动。埃丽森达经常生气地大叫自己是这个充满天使的地狱里的一个最倒霉的人。
最后一年冬天,天使突然苍老了,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他那浑浊不清的老眼,竟然昏花到经常撞树干的地步,翅膀光秃秃的,几乎连根毛管都没剩下。这位苍老的天使整宿地发出呻吟声。尽管如此,天使不但活过了这可恶的冬天,而且随着天气变暖,身体又恢复了过来。他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翅膀上也长出粗大丰满的羽毛,在满天繁星的夜晚还会唱起航海人的歌曲。
一天上午,埃丽森达正在切洋葱块准备午饭,一阵风从阳台窗子外刮进屋来,她以为是海风,若无其事地朝外边探视一下,惊奇地看到天使正在试着起飞。他的两只翅膀显得不太灵活,他的指甲好像一把铁犁,把地里的蔬菜打坏不少。阳光下,他那对不停地扇动的大翅膀几乎把棚屋撞翻。但是他终于飞起来了。埃丽森达眼看着他用那兀鹰似的翅膀扇动着,飞过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她舒了一口气,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洋葱切完了,她还在望着他,直到消失不见,这时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碍物,而是水天相交处的虚点。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