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来看雪吧
迟子建
先说胡达老人吧。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我被大雪围困在东北冰城已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他就醉醺醺地来敲门。
胡达老人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微型录音机······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我把耳机塞进他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说:“这音不好,闹。”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对了,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
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问我照片左上角的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袄,脸蛋冻得通红。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我问:“你是谁?”“鱼纹呀。”他挺骄傲地说着,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鱼纹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我说: “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
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到处跑。应邻居大嫂的热情邀请,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我便问他爷爷在哪过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你爷爷年年都这样?”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胡达老人没了。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老人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靴口还轧着一圈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
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也能看到鱼纹。
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冰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