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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玉米
张淑清
割玉米,夜露不轻,玉米棵湿漉漉的,像落了一场雨。
刀,昨天找三叔磨的,试过,锋利无比。虽不能削铁如泥,也是干脆利索。
丈夫大刘不在家,每年秋收回不来。五亩地,为方便管理,我统统种玉米。卖一些,剩下的春天去集市口买头猪羔子,选几只小鸡仔。粮食养猪养鸡鸭鹅,牲畜拉的粪施肥种粮食,周而复始。
屯子有一百多户人家,前几年,有男人去省城工地打工;赚了钱回来,西服穿上,领带系上,手机也换成智能手机。老婆出门,脖颈上那串金项链,刺人眼。烟也换了十块钱一盒的。往哪儿一走,身边聚拢很多人,问长问短,问东问西。大刘就是那次被晃晕的。思来想去,大刘跟他们走了。
庄稼由我一人收割,雇的是绰号“瞎贵”的马车。“瞎贵”不瞎,先天性近视,小名贵子,大家就叫他“瞎贵”。割玉米前,必须和瞎贵约好马车。
割玉米,一把镰刀不行,备一把。我不会磨刀,一磨就钝。磨刀只得找一墙之隔的三叔,他和公公同姓不同宗。两家之前在地界上闹过矛盾,针鼻大点儿的事儿。我们不计较,三叔三婶倒不好意思了。平时,炖个鸡,烤个鸭,包点儿饺子,码着墙头送一盘子,我和婆婆回敬点儿瓜枣梨葡萄什么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就将彼此的心焐热了。
三叔来的时候,蹲在门槛上的狸花猫,喵了两声。三叔站在后门口,叫我舀一瓢水,然后直奔院里矮墙上泊着的磨刀石。三叔磨刀细致,慢悠悠的,不惊扰面前果树上停着的喜鹊。磨一会儿刀,用手试试刀刃,再磨一会儿。磨刀石和刀刃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天籁和谐,与蓝天白云相互陪衬。刀磨好,举起,让风过一遍。光影弥漫,令人眩晕。
割玉米,夜露不轻,玉米像洗了个天然澡儿。清晨,棵上住着蜘蛛,网织得很大。蜘蛛,不仅仅是黑色、白色,花花绿绿色、大大小小的都有。我曾被一场蛇和蜘蛛的大战惊惧到。蛇不知怎么爬进蜘蛛织好的网里,那会子拇指甲大的蜘蛛正在网上睡大觉。蛇在网里挣扎了几下,却缠得越来越紧。蜘蛛爬过来,和两尺长的蛇厮杀在一起。蛇张着嘴想将蜘蛛吞下去,蜘蛛敏捷地绕到蛇背后,一边吐丝一边缠住。蛇努力摆脱却被越缠越紧,最后窒息而死。我赶紧喊紧挨着我家玉米地的三叔,把死蛇埋了。
割玉米要穿长袖衣裳,高腰鞋,否则玉米叶子会划伤皮肤。即便全副武装,下了田,玉米棵的露水也能瞬间湿了衣服鞋子。十月的早晨,清冷,萧瑟,野菊花冻得鼻涕嘴歪,小草耷拉着脑壳。人也受不了,镰刀上下左右翻飞,拉拽,一会儿一身汗。汗水和露水纵横交错,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垄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埋头割,割得玉米棵梨花带雨,纷纷倒下。玉米棵像屯里的一棵大树,一个人,一匹老马,一头牛,一只羊。玉米棵倒地的声音,震动大地,玉米香一浪一浪扑来。我的身上,我的皱纹里,我的每一次呼吸,均是玉米的清香。
割累了,坐下来,和一朵花说说话,同一只蜘蛛对视良久。这时的喜鹊是不怕人的,还有麻雀,它们成群结队飞来,吃落在地上的玉米粒。以前,人们的肚子是饿的,总是不舍得一粒粮食,落在地里的玉米、大豆都是要带回去的。眼下,日子愈来愈好,遗落在大田内的玉米、稻穗,就不捡了,留给鸟儿和田鼠吃。
风大了,有五级吧。站着的玉米棵“哗哗哗”响。太阳一毒辣,玉米棵就变焦脆,一碰叶就碎。不割吧,唯恐明天下雨。割吧,腰酸背痛。再看一眼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有小到中雨!不能停!我换了另一把月牙刀,线手套早磨出大窟窿,勉强戴着。速度明显慢了,割不动。割三五步,喘口气。割了十几米,听得地那头的玉米棵“哗啦哗啦”响,倒地的声音划过来。我揉了揉眼睛,看见有个人挥舞镰刀咔嚓咔嚓放倒玉米棵。谁?我喊了一嗓子。风紧,听不到。我握着镰刀,迎上去。
竟是三叔!三叔说:“中午,你三婶看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催我帮你割完,装车拉回家。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容易。”三叔没再说话,抡圆膀子,大踏步割了下去。
有人助力,我也来了精神,一鼓作气,将五亩玉米棵全部放倒。三婶也来了,三个人剥到日暮西山,总算剥完。
三婶说等瞎贵的马车要到半夜,不如你三叔开三轮车拉回来得了,三轮车还快。
三轮车往大田里开,不踏实,跌跌撞撞的,好在三叔是老司机,我和三婶装车,他负责开车,前前后后,拉了五车。
婆婆煲了十个鸡蛋洛水,三叔四个,三婶四个,我两个。真是饿了,三叔没拒绝,接过大海碗,风卷残云造了,三婶细嚼慢咽。三叔吃完,抹抹嘴,走了。三婶走时,摘了伙墙上的南瓜,回去包菜饼子吃。我胳膊和腿上红彤彤一片,婆婆找来豆油,让我抹点儿,缓解疼痛。周身每处关节都难受,我倒在炕上睡了。
割玉米,夜露不轻,风雨前玉米拉回家。电话中,我和大刘约定,年老落叶归根,回老宅度过余生,土地收回来,农具擦拭干净,重新做回农民。等我们老了,也要睡在公婆那里,守着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守着日月星辰、风霜雨雪,守着那两棵参天白杨,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节选自《胶东文学》2023年第7期,有删改)